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，记得我刚接过那个高一（2）班时，发现一个男生很是与众不同：长而微黄的头发遮住半张瘦削的脸，看人时眼光从发缝中冷冷地射出，下穿一条似补了很多补丁的牛仔裤，仔细看他的学生牌，叫“孟波”：又是一个玩酷主。常听同事们谈起这类学生，他们总结出的管理经验是：不好管，能不让他们惹事就算成功。潜移默化中自己也慢慢认同并记住了他们的这些“经验教训”。果然，几周后，就听同班老师说起他的一些特别之处：傲慢，自以为是，不服管……我庆幸，还好，我和他还算相安无事。但万没想到，真应了那句老话：怕什么就来什么。接下来他就向我发起了“火力攻击”。
根据惯例，学生每周要交一次周记本，作为语文课外练笔。那天，我照例批阅他们班的周记。当翻到他的时，我眉头又皱了起来：字更小了，像要隐身，笔画软而草，且密密麻麻排了两大页，好像是写了一篇小说，我头立刻大了起来：不看吗？怕伤他自尊；看吗？怕伤我眼睛。还是看吧，凭直觉，像他这种学生，表面玩酷，实际内里是很敏感的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，总算弄清他在说什么了，我随笔批到：“情节不太合理，结局有点勉强。另外，你的字需要好好练。”
第二周，周记本又照例交上，我照例批。当翻到他的时，我血往头撞，几乎要爆破：什么内容都没有，只在我的批语后面有几句话：“你读懂了吗？你自己写过什么东西吗？你的字好吗？那么草！”这一次，他的字倒挺大，像在示威，我只觉得眼前发花，有点晕，不相信读到的东西，定神再看，但确实如此。我放下手中的笔，呆坐在那里，有些不知所措。这应该就叫“冒犯”“不尊”“反叛”……我使劲搜索能发泄愤懑的词，同时飞速地构思如何狠狠地报复他：从此不再拿正眼瞧他，寻尽一切机会挖苦他，课堂上找茬让他出去罚站……结果会如何呢？我畅快淋漓，他狼狈不堪？我痛快地想像着。突然，我似乎看到他发缝间射出冷冷的眼光在盯着我，或许，正好相反，我报复的结果是他更冷更叛……我不由后背发凉，静静心情，再读他写的“挑战书”，问自己：你写过什么文章并发表吗？没有；你批语中的字草吗，的确潦草了点，因为心中一直有个怪念头在作祟，认为只有字稍草的评语，才能显出师者的“成熟”与“大气”。可能别的学生对我的评语也看得非常痛苦，可只是他说了出来。这样想着，慢慢地，我自责起来：因为自己的懒散与自以为是，被学生抓了“小辫”，还恼羞成怒，竟还要报复！但现在应怎么办呢？向他承认？挺没面子。还是取个权宜之计，暂不发下这周记，假装没批吧。
郁闷中，随手翻开一份报纸，一个关于美国9岁小男孩的新闻吸引了我，他已是布什智囊团的一员，并计划在自己19岁时竞选美国总统，真有理想！我叹道，忽又想起前几天看过的另外一个新闻：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太太为实现未了的大学梦竟自学高等数学！她第一次考试只得了10分，但经不懈不努力后最终以76分的佳绩昂首过关，拿到了高数自学考试合格证书！9岁，60岁，两个年龄悬殊却有相同人生内涵的人物给了我一个共同的启示，我一下来了灵感，立刻在纸上写下“梦想，与年龄无关”的题目，根据两个故事，再加上我平时早有的一些想法，很快，一篇文章便一气呵成。我想，必须很快发表它，才能“挽救”我的尴尬，稍作润色后，我便拿着它去了校报编辑室。很顺利地，文章在第二周的校报上发表了。在第一时间拿到报纸，读着自己的“大作”，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：老天助我，这下可有“底气”了！在校报还没全部下发之前，我必须主动找回一点面子，于是，另一个“报复”的计划迅速形成。
我把报纸折好，将文章“恰好”“暴露”在显眼位置，夹到他的“挑战”书中，并附了几句话：“请给老师的拙作提点意见好吗？老师非常感谢你，你的意见很对，我的字确实草了点，我向你保证，以后一定改，请你监督，好吗？”然后，就让课代表照例下发。在课堂上，我发现，他似乎不像以前那样心不在蔫或者满脸无所谓，而是在偷偷地观察我，略带点不安的样子。
第二周，周记本又按时交来。我迫不及待地想先找出他的，因为很想知道我“报复”的结果如何。还好，他又交上了！慢慢打开，映入眼帘的又是几行字：“老师，首先说声对不起，其次感谢您，您是我碰到的第一个对我的臭脾气能够包容的人，我想我会对此铭记一生的。您的文章很好，我没意见，还从中汲取了力量，谢谢您。”看完，我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，他的这些温暖的文字和他平时的形象可是天壤之别啊！我想，应该找他好好谈谈。于是，把他约到办公室，很奇怪，没什么过渡，我们竟能一下子就像老朋友一样谈开了，大概是因为我已经用“尊重”与“坦诚”做了很好的铺垫吧。
通过谈话，我了解到，初二那年父母的离婚给他刺激很大，他开始叛逆，喜欢找刺，惹得老师甚至同学们都不喜欢他，所以这些年来，他一直都很孤独，而越孤独他就越叛逆，不过，他心灵敏感，静默中喜欢读书，喜欢思考，也喜欢写点东西，“真的，老师，我写了不少东西呢，等拿来给你看，不过，我编的故事结尾都很惨的，你要有心理准备啊。”他笑着说，但他最后一句话却深深刺痛了我：本应阳光的年龄却喜欢悲惨，这何尝不是他成长中的悲哀？我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：“我受了你的‘刺激’，以后准备多读书，多写些东西，希望你也好好学习，好好练字。梦想，与年龄无关，让我们做朋友，一起努力，一起追逐我们的梦想，好吗？”他脸稍微红了一下，但又似受了莫大的鼓舞，使劲点了点头。上课铃响了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，我想，这真诚的“较量”，这温柔的“报复”，让我找回了自己的尊严，也感化了一颗叛逆的心，还交了一个朋友，真是一举三得呀。
以后的日子，在我慢慢疏导下，他改变了很多，其他老师甚至都表示不可思议，但我心中终于明白：只要用心，每个学生都是一块可雕琢的璞玉！
他已毕业了，正在大学里继续追逐自己更高的梦想。我直到今天仍深深感激他，是他的“挑战”，引起了我的耻而后勇的“报复”，激发了我内在的追求，他的那几句话，时时像针芒一样，刺激我，提醒我，让刚毕业的我明白：自得自满，止步不前，会随时遭遇挑战甚至窘境；只有不停多读书，多思考，多动笔，才是真正的“学高为师”。在这个意义上，他是我的老师啊，所以，我深深地感谢他！ |
